（ 3 ）不是人间富贵花
非关癖爱轻模样，冷处偏佳。别有根芽，不是人间富贵花。
谢娘别后谁能惜，飘泊天涯。寒月悲笳，万里西风瀚海沙。
——《采桑子·塞上咏雪花》
一、风声雷动鸣金铁，今古翻覆如斯
大清康熙十三年（1674年），初夏，紫禁城。
这一天，天气格外闷热。偌大的宫殿里，庭树新阴，玉阶人静，偶尔听到几声蝉鸣声。乾清宫里，高悬的“正大光明”匾额下，二十岁的康熙皇帝端坐在高高的宝座上，眉宇之间，英气逼人，隐隐透露出一副与年龄并不相符的老成持重。
康熙皇帝拧了拧眉头，说道：“自去年十一月逆贼吴三桂起兵以来，传檄远近，致书平南、靖南二藩及各地故旧将吏，并移会台湾郑经，邀约响应。云南巡抚朱国治、云贵总督甘文焜等人先后殉节。”
朝堂之上，一片死寂。康熙皇帝顿了顿，又说：“这才不到半年时间，常德、长沙、岳州、澧州、衡州等地皆已落入敌手，滇、黔、湘、桂、闽、川六省丢失，我大清半壁河山危在旦夕。列位臣工可有破敌之计？”
沉默半晌，保和殿大学士索额图出列。索额图小心翼翼地说道：“皇上，眼下军需浩繁，所费甚巨。国库空虚，不胜负担。政局刚稳，百姓厌战。臣以为，唯有处死倡议撤藩之人，与吴三桂议和，方有回旋的余地。”索额图一边说，一边用眼角的余光瞟了瞟旁边的明珠等人。
众位大臣你看看我，我看看你，纷纷窃窃私语起来。大家心知肚明的是，当年撤藩之议，正是刑部尚书莫洛、户部尚书米思翰、兵部尚书明珠等人力主的，而尤以明珠为甚。明珠和索额图素来政见不合，已成宿敌。此番索额图所言，分明就是冲着明珠来的。
还未等明珠反击，康熙就开口了：“朕听政以来，以三藩及河务、漕运为三大事，夙夜厪念，曾书而悬之宫中柱上。藩镇久握重兵，势成尾大，非国家之利。下令裁撤三藩，这是朕的旨意，明珠他们何罪之有？”
众位大臣一听，圣裁已定，纷纷附和道：
“皇上英明。明珠大人掌仪兵部数载，协助皇上赞理机务，不辞劳苦，实乃为臣之楷模……”
“皇上圣断。我大清开国三十年，万民顺服，天下归心。西南逆贼，不足为惧……”
索额图听罢此言，悻悻地退了下去。
二、平生纵有英雄血，无由一溅荆江水
京城西郊，玉泉山下，渌水亭。台阁掩映，云蒸霞蔚。小荷尖尖，泉眼幽幽，流水潺潺。 园子里的花怒放着，透出无尽的清雅，似乎并不知道朝堂上发生的一切。
明珠退朝后，来到这园子里，远远看见一位翩翩少年，便忙招呼道：“容若，阿玛来探望你了！”
那翩翩少年，正是明珠长子纳兰容若。只见他好似诗里走出的人物一般——青袍白简风流极，碧沼红莲倾倒开，让人赏心悦目。纳兰容若听到招呼声，循声望去，又惊又喜：“阿玛，你怎么过来了？”
明珠笑着说：“自打你去年患病以来，我就寻思着让你好好修养修养，把这处别业送给你打理。现在看来，这渌水亭倒确实是个修身养性的好去处。”
纳兰容若回道：“是啊！我特别喜欢这地儿。在此以水为友，以书为伴，疗养休闲，作诗填词，研读经史，著书立说，真是清净。”说着说着，就念了刚写的诗给明珠听：
野色湖光两不分，碧云万顷变黄云。
分明一幅江村画，着个闲亭挂西曛。
——《渌水亭》
明珠点点头，若有所思地说：“容若，你毕竟是长大了。阿玛还记得，康熙十一年的时候，你参加顺天府乡试，一举中举。这转眼间又过了两年，你的才学识见真是让阿玛感到宽慰。”说罢，又深深地叹了一口气。
纳兰容若知道，明珠作为父亲，对自己是既欣慰，又可惜。
欣慰的是，容若养病以来，几乎将全部的精力投入到汉学典籍的研究上来，未曾荒废过一日。他和老师徐乾学共同收录完成的《通志堂经解》，收录先秦、唐、宋、元、明经解凡一百三十八种，共计一千八百卷。作为新近入关的满人学子，容若与朱彝尊、陈维崧、姜宸英、严绳孙等诸多江南汉人名士交游。纵观诸多汉化未通的八旗子弟，容若是绝对的凤毛麟角、出类拔萃。容若是一块上好的璞玉，历经打磨之后，而今愈见圆润风华。
遗憾的是，自古才高难通显。康熙十一年容若乡试中举之后，旋即在第二年的会试中顺利入选贡士。倘使没有意外，容若考中进士，那也只是探囊取物。然而风寒一场，如同秋风扫落叶一般，席卷了容若的身体以及他儒者入仕之梦：
晓榻茶烟揽鬓丝，万春园里误春期。
谁知江上题名日，虚拟兰成射策时。
紫陌无游非隔面，玉阶有梦镇愁眉。
漳滨强对新红杏，一夜东风感旧知。
——《幸举礼闱以病未与廷试》
那段时间，容若的世界一片灰暗。一同中举的士子们，意气风发，纷纷在康熙皇帝亲自主持的殿试上一展身手。而容若，空有满腹才华，却只能拖着病怏怏的身躯，眼睁睁地看着别人的春风得意、马蹄轻疾。
还好，他的恩师徐乾学懂他，在他困顿失意之时，送上了一筐鲜艳欲滴的樱桃。这樱桃，原是皇帝赏赐给新科进士的食物，象征着金榜题名的尊贵与荣耀。徐乾学以这种方式，安抚了一个年轻学子失魂落魄的心。容若涕零不已，深感知遇之恩：
绿叶成阴春尽也，守宫偏护星星。留将颜色慰多情。分明千点泪，贮作玉壶冰。
独卧文园方病渴，强拈红豆酬卿。感卿珍重报流莺。惜花须自爱，休只为花疼。
——《临江仙·谢饷樱桃》
到如今，随着时间的推移，容若似乎没有那么难过了。好或坏，喜或悲，乐或愁，不一样都会过去么？自己还年轻，还有大把的时间可以去实现自己的家国梦。
容若安慰了明珠一番，见明珠心中仍未释然，似乎还有什么别的心事。容若便轻声问道：“阿玛还有甚么不开心之事么？”
明珠看了一眼容若，将当日朝堂上的事悉数道出。
容若紧紧地攥着父亲的手，有些遗憾地说：“阿玛从小教我骑射之术，驭马拉弓。我从小心里就有一个英雄梦，跟随阿玛浴血沙场、保家卫国。可如今我已成年，阿玛身为兵部主官，我却无力分忧。”
明珠抚摸着容若的脸颊，颇感欣慰地说道：“你还年轻，将来等你考中进士，一定有你报效朝廷的那一天，阿玛相信你。”
容若用力地点了点头。他想到父亲提到以身殉国的甘文焜、朱国治等人，他们可都是大清的封疆大吏啊！虽然他们都是汉臣，但他们明白，朝代更迭，但周礼仍在。忠君，无论满汉。他又想到不服叛军、自缢殉节的广西富川知县刘钦邻，容若内心受到极大的震撼。当下，既然无路请缨，不如就赋诗一首吧：
人生非金石，胡为年岁忧？
有如我早死，谁复为沉浮？
我生二十年，四海息戈矛。
逆节忽萌生，斩木起炎州。
穷荒苦焚掠，野哭声啾啾。
墟落断炊烟，津梁绝行舟。
片纸入西粤，连营倏相投。
长吏或奔窜，城郭等废丘。
背恩宁有忌，降贼竞无羞。
余闻空太息，嗟彼巾帼俦。
黯澹金台望，苍茫桂林愁。
卓哉刘先生，浩气凌斗牛。
投躯赴清川，喷薄万古流。
谁过汨罗水，作赋从君游。
白云如君心，苍梧远悠悠。
——《挽刘富川》
三、相逢不语，一朵芙蓉著秋雨
康熙十三年（1674年）五月初三，坤宁宫。
一个男婴的啼哭声划破了宫廷的肃穆与宁静。年轻的康熙皇帝沉浸在初得嫡子的喜悦当中，暂时忘却了千里之外的刀光剑影。但他没有想到，短短几个小时内，他挚爱的皇后赫舍里氏因为难产而昏迷不醒，在这一天的申时芳仪永谢。
坤宁宫的气氛，由最开始的紧张忙碌，然后的喜悦吉庆，骤变成一片哀伤。康熙皇帝下令，治办国丧，以最隆重的仪式祭奠这位陪他走过十年光阴的女子。
不过，在纳兰容若心里，他关心的不是皇后的生荣死哀，他想起了他入宫多年的表妹——纳喇惠儿。
纳喇惠儿的父亲索尔和，与明珠同是金台石之孙。惠儿人如其名，自幼蕙质兰心，是纳兰家族一朵盛开的白莲。当容若尚未成年，还被唤作成德的时候，二人便时常玩在一起，两小无猜。
垂髫对抓髻，脉脉儿女情。
那时，成德看着眼前的表妹惠儿，心中无限怜爱。在少年成德的心中，惠儿是洛神一般美好的存在：
旋拂轻容写洛神，须知浅笑是深颦。十分天与可怜春。
掩抑薄寒施软障，抱持纤影藉芳茵。未能无意下香尘。
——《浣溪沙》
然而，选秀女是每一个八旗女子所难以挣脱的束缚。或者说，这本身就是政治联姻的产物。刚刚过世的皇后赫舍里氏，乃是辅政大臣索尼的孙女。她在康熙四年（1665年）与皇帝大婚，进一步巩固了索额图一系的势力。
而惠儿，似乎是纳兰家族的底牌。无论少年时的成德，与表妹多么沉醉在儿女欢愉之中，他们的结果，注定只能是悲剧。侯门一入深似海，从此萧郎是路人。这一别，到如今居然整整十年：
银床淅沥青梧老，屧粉秋蛩扫。采香行处蹙连钱，拾得翠翘何恨不能言。
回廊一寸相思地，落月成孤倚。背灯和月就花阴，已是十年踪迹十年心。
——《虞美人》
容若心里冒出一个大胆的想法，他要趁着这国丧之际，混进宫去，寻他那日思夜想的表妹，哪怕只见一面也好。
治办国丧，每日自有上百的喇嘛、尼姑、道士进宫诵经，超度亡灵。纳兰容若披了一身的袈裟，混入僧人们的队伍，一路跟进了皇宫。
西华门外，前来祭吊的轿子停摆了百十来顶，绵延两三里远。纳兰容若跟着熙熙攘攘的人群，鱼贯而入，到了梓宫，这是大行皇后停灵的地方。只见那诸位王爷、贝勒、贝子、在京三品以上文武百官，还有那公主、王妃、八旗二品以上命妇，个个浑身缟素，哭哭啼啼，齐集举哀。
喇嘛们一边上香，一边振振有词地奉经。容若胡乱地对着口型，眼珠子却不停地转动着，寻找那熟悉而又陌生的身影。
只听得垂手侍立一旁的执事太监高声唱道：“请大阿哥贡茶烧纸，举——哀！”
年幼的胤褆怯生生地上场了，两岁的他，似乎对生老病死还没有明晰的概念。容若抬起头，跟着胤褆身后的一个身影，素衣淡淡，倩影姗姗，让容若心里猛然一震。容若定睛一看，此人正是让他朝思暮想的表妹、胤褆的生母——纳喇惠儿。
几乎在同一时刻，纳喇惠儿抬头瞥见了人群中的容若。尽管十年未见，尽管容若乔装为僧，惠儿还是轻易认出了他。四目相接，不禁让惠儿心里一颤，惊愕、喜悦、愁苦、委屈，一下子全部涌上心头。
总有那么一瞬，会让人在一刹那彻底明白五味杂陈、百感交集的深意与真谛。
惠儿蠕动了一下双唇，似乎想说些什么，却欲言又止。她努力抑制着内心肆意奔流的情绪，却忍不住花枝乱颤，泪如雨下。旁边的诸人，一见惠妃娘娘这般用情，这般伤心，纷纷跟着嚎啕大哭起来。
举哀完毕，惠儿扶起胤褆，怔怔地望了容若一眼，轻轻拨弄了发髻上的玉钗，旋而一个转身，踱步后退，留给容若一个长长的背影。
容若怅然若失，踉踉跄跄地回到府中，嘴里喃喃念道：“此情可待成追忆，只是当时已惘然。只是当时已惘然……”就着昏黄的烛光，容若蘸了蘸墨，提笔写下：
相逢不语，一朵芙蓉著秋雨。
小晕红潮，斜溜鬟心只凤翘。
待将低唤，直为凝情恐人见。
欲诉幽怀，转过回阑叩玉钗。
——《减字木兰花》之一
花从冷眼，自惜寻春来较晚。
知道今生，知道今生那见卿。
天然绝代，不信相思浑不解。
若解相思，定与韩凭共一枝。
——《减字木兰花》之二
容若想起那宋康王的舍人韩凭，有妻何氏，因貌美被宋康王所夺。二人双双殉情，二冢之根交于下，枝错于上。又有鸳鸯雌雄各一，长栖树上，交颈哀鸣。
容若知道，在人间，两人已绝无可能。唯寄望于地下，化为那鸳鸯，双宿双栖。
容若不知，方才他的泪，不小心滴在了墨里。他的满腔相思之情，分明溶入在这字字句句里。
四、收取闲心冷处浓,风波狭路倍怜卿
初恋，总是刻骨铭心。难以修成正果，却是自古而然。亦是在康熙十三年（1674年），卢氏就像一场及时的春雨，沁入了容若干涸已久的心田。
卢氏的父亲卢兴祖，原是两广总督、兵部右侍郎、都察院右副都御史。卢氏生而婉娈，性本端庄。幼承母训，娴彼七襄。长读父书，佐其四德。即使卢兴祖已逝去七年，家道中落，但这依然掩盖不住卢氏与生俱来的大家闺秀气质。
在明珠眼里，容若已满二十，早就到了谈婚论嫁、成家立业的年纪。让他忘掉青梅竹马的恋人表妹，然而情到深处，根本难以规劝。唯有让一个灵秀的女子走进他的生活，去填满他空空的心口，才是上策。卢氏年方十八的年纪，隐隐散发的书香气质，秀于外而惠于中，让明珠眼前一亮。
尽管此时的明珠，已贵为兵部尚书，而卢兴祖早在康熙六年（1667年）因诈贿案被革职，旋又去世。但，这似乎并没有阻碍明珠认定卢氏作儿媳的决心。明珠想起，顺治八年（1651年），太祖努尔哈赤第十二子——和硕英亲王阿济格被皇帝勒令自尽，英亲王一家从云端直线坠落。而就在这一年，他娶阿济格五女觉罗氏，也是那样的毅然决然。明珠似乎愿意相信，无论时局如何变迁，有些骨子里的优雅是难以泯灭的。
无论是门第、教养，抑或是年纪、相貌，纳兰容若和卢氏，都称得上是珠联璧合。看得出来，容若对卢氏也是颇有好感的：
南国素婵娟，春深别瘴烟。
镂冰含麝气，刻玉散龙涎。
最是黄昏后，偏宜绿鬓边。
上林声价重，不忆旧花田。
——《茉莉》
顺治十八年（1661年），卢兴祖擢升广东巡抚。年仅四岁的卢氏举家迁往广东，自幼生活在南国温润之地。卢兴祖被革职后，按八旗惯例进京听宣，卢氏自然随父一道进京。在容若眼里，卢氏就像一朵茉莉，素雅娴静，香远益清。
两颗炽热的心，在康熙十三年（1674年）的秋天，紧紧联结在一起。卢氏的温柔缱绻，温暖了容若冰封已久的赤子之心，亦照亮了容若孤寂幽冷的漫漫长夜：
红烛迎人翠袖垂，相逢常在二更时，
情深不向横陈尽，见面消魂去后思。
——《艳歌》之一
欢尽三更短梦休，一宵才得半风流。
霜浓月落开帘去，暗触玎玲碧玉钩。
——《艳歌》之二
细语回延似属丝，月明书院可相思。
墙头无限新开桂，不为儿家折一枝。
——《艳歌》之三
洛神风格丽娟肌，不是卢郎年少时。
无限深情为郎尽，一身才易数篇诗。
——《艳歌》之四
蜜月的激情，交织着学业的压力，兴奋喜悦之中，透露出丝丝遗憾。世人皆晓，纳兰禀赋过人，才情盖世。却只有卢氏知道，这翩翩少年的背后，是夜夜挑灯的刻苦与努力。
这样的句子，直言不讳，言辞大胆，早已跳脱礼教的束缚之外，道尽寻常小儿女的脉脉私语。卢氏看后，一脸羞赧，娇嗔道：“呸呸呸，情深不向横陈尽，一宵才得半风流，这这这，都是些什么混账话儿，轻侮之极……”心里却暗地偷笑：甚么京国贵胄，甚么承平公子，甚么谦谦君子，这不就现出了男儿本性么？
他们对坐，谈诗、下棋、品茶，卢氏吐气如兰，温婉如玉。花前月下，龙凤团、鸳鸯饼、双栖鸟，慵懒的阳光投射出两重倒影，一对璧人：
散帙坐凝尘，吹气幽兰并。
茶名龙凤团，香字鸳鸯饼。
玉局类弹棋，颠倒双栖影。
花月不曾闲，莫放相思醒。
——《生查子》
卢氏笑了，念起《花间词序》里的句子：绮筵公子，绣幌佳人，递叶叶之花笺，文抽丽锦；举纤纤之玉指，拍按香檀……
容若也会心地一笑，娓娓说道：“花间之词，如古玉器，贵重而不适用。宋词适用而少贵重，李后主兼而有其美。”
一见钟情，不过是见色起心。而一见如故，像宝玉说的“这个妹妹我曾见过的”，那才是真正的灵犀相通，心神相契。容若知道，卢氏懂他。
五、星沉渤海无人见，枫落吴江有梦还
康熙十五年 （1676年）三月，放榜的日子到了。士子们翘首以待，似乎榜首那头，是一望无尽的锦绣前程。
纳兰容若中得二甲第七名。
从康熙八年（1669 年）开始，为笼络汉族知识分子，朝廷定下一条不成文的规矩：满汉一体，同考汉文，同榜揭晓，一甲不取满人。所谓一甲，就是进士及第，取前三名为状元、榜眼、探花。容若以旗人身份，在当年录取的二百零九名进士当中，位列第十，已属非常不易。
荣耀，只会迟到，但从来不会缺席。万物守恒，上天从来不曾亏欠每一个用心之人。
纳兰容若中得进士，明珠颇感欣慰。纳兰家的运势，如同腾腾升起的朝阳，让明珠喜上眉梢。他让国子监祭酒徐元文推荐一位塾师，伴容若读书。就这样，江南才子顾贞观，与容若的人生轨迹交并。此后，二人交契笃深。这一遇，竟是相知一生。
顾贞观是明末东林党人顾宪成的四世孙，工诗、文、词，重情重义。这一年冬天，普降大雪，天寒地冻，他从明珠府上返还至寓所千佛寺，读到了好友吴兆骞从塞外寄来的一纸书信：
塞外苦寒，四时冰雪，鸣镝呼风，哀笳带血，一身飘寄，双鬓渐星。妇复多病，一男两女，藜藿不充，回念老母，茕然在堂，迢递关河，归省无日……
顾贞观读罢，两眼垂泪，一声叹息。好友蒙冤，转眼间竟过去了整整十八年！
那还是在顺治十四年（1657年）八月，吴兆骞乡试中举。后有举报称，有多人买通考官，科场作弊。顺治皇帝大怒，责令彻查此案。第二年，吴兆骞奉旨入京，在瀛台参加复试。考场上，武士林立，持刀挟两旁。吴兆骞战战兢兢，未能终卷，遭除名，责四十板，家产籍没，并父母兄弟妻子流徙宁古塔。这就是有名的“丁酉科场案”。
朋友有难，理当两肋插刀。可眼下，顾贞观有什么办法呢？唯有以词代书，表明一片心意：
季子平安否？便归来、平生万事，那堪回首！行路悠悠谁慰藉，母老家贫子幼。记不起、从前杯酒。魑魅搏人应见惯，总输他、覆雨翻云手。冰与雪，周旋久。
泪痕莫滴牛衣透。数天涯、依然骨肉，几家能彀？比似红颜多命薄，更不如今还有。只绝塞、苦寒难受。廿载包胥承一诺，盼乌头、马角终相救。置此札，君怀袖。
——清·顾贞观《金缕曲·其一》
我亦飘零久，十年来，深恩负尽，死生师友。宿昔齐名非忝窃，试看杜陵消瘦。曾不减，夜郎僝僽。薄命长辞知己别，问人生，到此凄凉否？千万恨，为君剖。
兄生辛未我丁丑，共些时，冰霜摧折，早衰蒲柳。词赋从今须少作，留取心魂相守。但愿得，河清人寿。归日急翻行戍稿，把空名料理传身后。言不尽，观顿首。
——清•顾贞观《金缕曲•其二》
纳兰容若看到这两阙词，为之动容，泣下数行。他对顾贞观说道：“河梁生别之诗，山阳死友之传，得此而三。此事三千六百日中，弟当以身任之，无需兄再嘱托。”顾贞观叹了口气说：“吴兆骞流落关外，已近二十载。人寿几何？请以五年为期。”容若笑了笑，也赋词一首，表明心意：
德也狂生耳！偶然间、淄尘京国，乌衣门第。有酒惟浇赵州土，谁会成生此意？不信道、遂成知己。青眼高歌俱未老，向尊前、拭尽英雄泪。君不见，月如水。
共君此夜须沉醉。且由他、娥眉谣诼，古今同忌。身世悠悠何足问，冷笑置之而已！寻思起、从头翻悔。一日心期千劫在，后身缘恐结他生里。然诺重，君须记！
——《金缕曲·赠梁汾》
在纳兰容若的积极斡旋下，倚借明珠如日中天的权势，五年后的康熙二十年（1781年），吴兆骞获释，辗转入关。重友轻利的纳兰容若，兑现了五年为期的承诺，高兴得像个孩子，投简一封致顾贞观：
洒尽无端泪，莫因他、琼楼寂寞，误来人世。信道痴儿多厚福，谁遣偏生明慧。莫更著、浮名相累。仕宦何妨如断梗，只那将、声影供群吠。天欲问，且休矣。
情深我自判憔悴。转丁宁、香怜易爇，玉怜轻碎。羡杀软红尘里客，一味醉生梦死。歌与哭、任猜何意。绝塞生还吴季子，算眼前、此外皆闲事。知我者，梁汾耳。
——《金缕曲•简梁汾》
这般动情的文人故事，没有趋炎附势的利益，没有肮脏不堪的交易，只有其淡如水的君子之交。
几阙金缕曲，一片赤子心。
是名流圈里的佳话，亦是文学史上的绝唱。
六、一生一代一双人，争教两处销魂
康熙十六年（1677年），对于纳兰容若而言，并非是一个喜庆的年份。
一年前，纳兰容若已经高中进士。同榜的状元彭定求，已授翰林院修撰，榜眼胡会恩、探花翁叔元，皆已授翰林院编修。二甲第五十名叶舒崇，授官中书舍人。连那些排名靠后的三甲进士，也纷纷入选翰林院庶吉士。
可独独是纳兰容若，被晾在一边，迟迟得不到授职。
兴许，这是康熙皇帝有意，要挫一挫容若的锐气。
生于顺治十一年（1654年）的爱新觉罗·玄烨，以阴历计，与纳兰容若同岁。可倘若论心理年龄，玄烨成熟远甚。康熙六年玄烨亲政，八年拘禁鳌拜，十二年撤三藩。事事所显露的，是一代英主的雄才大略，以及他超凡的治国理政之才。在他的眼里，即使是容若这般家世才学的贵公子，又何足挂齿呢？
这一年，朝廷在对三藩的作战中捷报频传。东南战局逐渐明朗，吴三桂已成败势。康熙帝龙颜大悦，四月制《大德景福颂》为太皇太后贺寿。明珠瞅准这个机会，让容若代拟《拟御制大德景福颂贺表》，奉送上去。
字字珠玑，满目华章，让人拍案叫绝。孝庄太皇太后看罢，笑着对明珠说：“这是容若代你写的吧？”明珠点头：“正是。”孝庄颔首，缓缓地说道：“我读过他的词，柔情一缕，堪比‘山抹微云’君。”
谁道飘零不可怜，旧游时节好花天。断肠人去自经年。
一片晕红才著雨，几丝柔绿乍和烟。倩魂销尽夕阳前。
——《浣溪沙》
末了，孝庄又叹了一口气，略有感慨地说：“容若这孩子，生性纯良，用情至深，性格像极了我儿福临。就让他跟着皇帝，做一名御前侍卫吧！”
明珠听罢，深深地松了一口气。
四月末，卢氏诞下一子，小名海亮。几乎还来不及高兴，卢氏就因产后患病，卧床不起。
僵持了整整一个月，康熙十六年（1677年）五月三十日，在这个阴雨连绵的葬花天气，带着无限的眷念，卢氏合上了眼睛，永远地离开了她爱的人，以及爱她的人，时年二十一岁。
容若的世界从此崩塌。自此，“悼亡之吟不少，知己之恨尤深”。
青衫湿遍，凭伊慰我，忍便相忘。半月前头扶病，剪刀声、犹在银釭。忆生来、小胆怯空房。到而今，独伴梨花影，冷冥冥、尽意凄凉。愿指魂兮识路，教寻梦也回廊。
咫尺玉钩斜路，一般消受，蔓草残阳。判把长眠滴醒，和清泪、搅入椒浆。怕幽泉、还为我神伤。道书生簿命宜将息，再休耽、怨粉愁香。料得重圆密誓，难禁寸裂柔肠。
——容若自创词牌《青衫湿遍·悼亡》
斯人已逝，唯有断肠声里忆平生。点点滴滴，丝丝缕缕。
曾记否，当年赌书为乐，泼得满屋茶香：
谁念西风独自凉？萧萧黄叶闭疏窗。沉思往事立残阳。
被酒莫惊春睡重，赌书消得泼茶香。当时只道是寻常。
——《浣溪沙》
曾记否，当年杏园折枝，落得满身花瓣：
伏雨朝寒愁不胜，那能还傍杏花行，去年高摘斗轻盈。
漫惹炉烟双袖紫，空将酒晕一衫青，人间何处问多情。
——《浣溪沙》
曾记否，当年夜半幽会，赢得满怀温柔：
曲阑深处重相见，匀泪偎人颤。凄凉别后两应同，最是不胜清怨月明中。
半生已分孤眠过，山枕檀痕涴。忆来何事最销魂，第一折枝花样画罗裙。
——《虞美人》
曾记否，当年鸳鸯小字，写得满纸相思：
点滴芭蕉心欲碎，声声催忆当初。欲眠还展旧时书。鸳鸯小字，犹记手生疏。
倦眼乍低缃帙乱，重看一半模糊。幽窗冷雨一灯孤。料应情尽，还道有情无？
——《临江仙》
没有惊天动地，尽是细琐平凡之事。而今细细忆来，每一字都是幸福，每一句皆堪沉痛。
还来不及，仔仔细细，写下你的关于。描述我如何爱你，你却微笑着离我而去。人世间，最大的苦痛，莫过于此。
当时只道是寻常。一语中的。
卢氏的灵柩，没有立即归葬，而是厝于双林寺禅院一年有余，直到康熙十七年（1678年）七月才归葬于皂荚屯纳兰祖坟。停灵的时间愈长，代表活着的人愈看重。一年两个月，规格之高，恩宠之隆，远远超过了民俗之标准。
七月十五，中元节。流水浮灯，我来祭你：
手写香台金字经，惟愿结来生。莲花漏转，杨枝露滴，想鉴微诚。
欲知奉倩神伤极，凭诉与秋擎。西风不管，一池萍水，几点荷灯。
——《眼儿媚·中元夜有感》
西风多少恨，吹不散眉弯。
你伴我三年恩重，我还你一世情深。
七、只恨西风，吹梦成今古
康熙十六年（1677年）七月，明珠擢升武英殿大学士，官居正一品。不久后，纳兰容若得以委任乾清门三等侍卫。虽然日睹龙颜之近，时亲天语之温，但自幼习文，却授得武职，容若不是没有抱怨过：
平原草枯矣，重阳后、黄叶树骚骚。记玉勒青丝，落花时节，曾逢拾翠，忽听吹箫。今来是、烧痕残碧尽，霜影乱红凋。秋水映空，寒烟如织，皂雕飞处，天惨云高。
人生须行乐，君知否？容易两鬓萧萧。自与东君作别，刬地无聊。算功名何许，此身博得，短衣射虎，沽酒西郊。便向夕阳影里，倚马挥毫。
——《风流子·秋郊即事》
可是，又能如何呢？伴君如伴虎。既然是出于皇帝一番信任，唯有竭其所能，恪尽职守，夙夜在公，方能报答君恩。此后数年，纳兰容若任劳任怨，选马、备鞍、夜值、随扈，样样做得出色。也许，唯有这样的忙碌，才是一剂解药，聊以缓解悼亡之痛吧！
康熙二十年（1681年），朝廷取得最后的胜利，历时八年之久的“三藩之乱”宣告结束。翌年三月，康熙皇帝出山海关至盛京告祭祖陵，纳兰容若扈从。出关时冰雪未销，容若感慨万分：
山一程，水一程，身向榆关那畔行，夜深千帐灯。
风一更，雪一更，聒碎乡心梦不成，故园无此声。
——《长相思》
康熙二十一年（1682年），在皇帝身边鞍前马后的第五个年头，纳兰容若获得了更大的肯定——荣升二等侍卫。这一年，他扈从圣驾东巡，途经白狼河畔，若有所思地写下：
万帐穹庐人醉，星影摇摇欲坠，归梦隔狼河，又被河声搅碎。还睡、还睡，解道醒来无味。
——《如梦令》
塞上苦寒荒凉，容若想家了，更想逝去已五年的爱妻卢氏：
朔风吹散三更雪，倩魂犹恋桃花月。梦好莫催醒，由他好处行。
无端听画角，枕畔红冰薄。塞马一声嘶，残星拂大旗。
——《菩萨蛮》
然而，这一切情绪，都只能付诸词中。人在江湖，身不由己。更何况是皇帝的近侍呢？这一年，罗刹进犯黑龙江，纳兰容若被派往更加边远的梭龙，觇候战备：
今古河山无定据。画角声中，牧马频来去。满目荒凉谁可语？西风吹老丹枫树。
从前幽怨应无数。铁马金戈，青冢黄昏路。一往情深深几许？深山夕照深秋雨。
——《蝶恋花·出塞》
康熙二十二年（1683年）九月，纳兰容若第二次随同皇帝西幸五台山，途经双林禅院，一下子就触碰到容若敏感的神经：
心灰尽，有发未全僧。风雨消磨生死别，似曾相识只孤檠，情在不能醒。
摇落后，清吹那堪听。淅沥暗飘金井叶，乍闻风定又钟声，薄福荐倾城。
——《忆江南•宿双林禅院有感》
羁旅生涯，不恨行役苦。只恨西风，吹梦成今古。
八、潋滟横波转处，迷离好梦醒时
康熙二十三年（1684年），暮春，江南。天色昏黄，夕阳西斜。娇莺宛转，吴音媚好。
五月江南麦已稀，黄梅时节雨霏微，闲看燕子教雏飞。
一水浓阴如罨画，数峰无恙又晴晖。湔裙谁独上鱼矶。
——《浣溪沙》
此次，纳兰容若奉命前来，提前部署秋季康熙皇帝南巡事宜。容若独坐舟头，手捧一卷《选梦词》。这字字句句，雨点般敲打在容若壮志隳尽的心湖，泛起圈圈涟漪：
惆怅凄凄秋暮天，萧条离别后，已经年。乌丝旧咏细生怜。梦魂飞故国，不能前。
无穷幽怨类啼鹃，总教多血泪，亦徒然。枝分连理绝因缘。独窥天上月，几回圆。
——清•沈宛《朝玉阶·秋月有感》
天底下，竟还有如此与我心灵契合之人？
纳兰容若想到了顾贞观。此时，顾贞观正在家乡无锡惠山。容若想让顾贞观牵线，认识这“天海风涛”之人。容若的胸中块垒，非酒可浇，唯有希冀慧心人消之。
这一年九月，顾贞观携沈宛赴京。十八岁的沈宛轻清婉丽，幽香隐隐，芳华绝代。两人见面，似乎没有太多寒暄。而脸上幸福的红晕，却已悄然绽放：
十八年来堕世间，吹花嚼蕊弄冰弦。多情情寄阿谁边。
紫玉钗斜灯影背，红绵粉冷枕函偏。相看好处却无言。
——《浣溪沙》
有的美，说不清，也道不明。相顾无言，却又一切意在其中。
年末，纳兰容若纳沈宛为妾。
然而，满汉不通婚，且沈宛生于草莽，出自风尘。这一切，都是二人不可回避的现实。沈宛入不了纳兰家的大门，只能屈居外宅。在这不大的角落里，沈宛为容若研墨，听容若赋诗，琴瑟相和，已然知足。
明珠却不能容忍。沈姑娘，你爱容若吗？他是皇上近侍、相国公子，还有着大好的前程呐！你们俩，决然没有可能。你若爱他，就断了他的念想吧……
沈宛的眼泪像断了线的珠子，滚落一地。
你可以为我奋不顾身，哪怕牺牲前程也在所不惜。那，我为什么不可以呢？纳兰公子，今生无缘，来世再见。
一札信，一摞书，一包裹行囊。不辞而别，徒留寂寞空庭。
容若心如刀绞，却又无可奈何。御蝉，如果上天再给我一次机会，我宁愿从不曾认识过你：
而今才道当时错，心绪凄迷。红泪偷垂，满眼春风百事非。
情知此后来无计，强说欢期。一别如斯，落尽梨花月又西。
——《采桑子·当时错》
想回到那从前，只是看着你，暗倾心：
人生若只如初见，何事秋风悲画扇。
等闲变却故人心，却道故人心易变。
骊山语罢清宵半，泪雨霖铃终不怨。
何如薄幸锦衣郎，比翼连枝当日愿。
——《木兰词·拟古决绝词柬友》
容若不知，沈宛已有身孕。在异乡，沈宛用记忆中的暖，支撑熬过了一个又一个的漆黑长夜。他们爱情的结晶，在容若逝后当年的那个秋天，才来到这个世界上，名字唤作——纳兰富森。
九、家家争唱饮水词，纳兰心事几曾知
康熙二十四年（1685年）五月二十三日晚，纳兰容若夜宴诸友。梁佩兰、顾贞观、姜宸英、吴雯、姜西溟、吴天章、朱彝尊等人，相聚一堂，开怀畅饮，各赋《夜合花》诗。
阶前双夜合，枝叶敷花荣。
疏密共晴雨，卷舒因晦明。
影随筠箔乱，香杂水沉生。
对此能销忿，旋移迎小楹。
——《夜合花》
情深不寿，慧极必伤。接踵而至的打击，对于多情敏感之人，是致命的。也许，容若已经隐隐约约感到，时日无多了。
一醉一咏三叹之后，曲终人散，容若寒疾复发。康熙皇帝得知，亲处方药赐之。
然而，一切都来不及了。
七日之后，也就是康熙二十四年（1685年）五月三十日，纳兰容若不汗而殁，永远地离开了人世间。这一天，是容若亡妻卢氏逝世八周年忌日。
也许，冥冥中，一切自有天意。
天上一日，地上一年。纳兰容若一生的三十一年，就像是天上的神仙下凡，在人间走上了这一遭。现在，一月既已期满，他也要回天上了。
康熙三十四年（1695年），曹寅和好友张纯修、施世纶在楝亭夜谈，想到容若已故去十年，三人分咏。曹寅吟：家家争唱饮水词，纳兰心事几曾知？
是的，纳兰心底事，你我皆不知。《红楼梦》是否为明珠家事，你我亦不知。唯有那庭前的夜合花，兀自盛开。清风一来，树影婆娑，如泣如诉，摇落得有些凄清。（全文完）
附：作者手抄纳兰词一首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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